有关爱琴海,有关“跳岛”

阿提卡半岛尖岬上的海神庙,在古时候,航行于雅典与爱琴海之间的船只必经此处海域 在岛屿间来来往往地旅行,有种说法叫做“跳岛”   星际航行   天不亮船就开进了港口,轻手轻脚地靠岸,熄火,缆绳抛上抛下,船体和陆地被牢牢地缠在了一起。然后,洞开的舱中鱼贯而出的是汽车、摩托车,还有坐夜船的旅客,扛着大包小包揉着睡眼走下甲板。又站在陆地上了———轻吸一口空气,我对自己说。在码头边停留片刻,决定先到亮着灯的小店里买杯咖啡,吃一块刚出炉的菠菜馅饼,抖擞一下精神再说。没多久,码头上的旅客就已散去,海平面上一处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开始露出一线极淡的亮光。   港口意味着抵达或者离开。这种过渡性质很自然地令人联想到一天里最为暧昧的时辰,长夜未尽而白昼将至的过渡阶段。在短时间内,天空光线将要发生戏剧性的变化,某种不可避免的东西正在紧张酝酿中,在一个被注定的时刻,它会突然地释放出来。   海上航行也是一种过渡,游走于一个方程式的两端———从一片陆地出发,投向另一片陆地的怀抱。这几乎是一种化学变化:目送一道海岸线在身后逐渐淡去,溶于海天之间,然后耐心等待另一片海岸在天际出现,就像在暗房里等待胶片显影,凝视它慢慢被时间之手赋予确定的形状。 整个炎夏七月,首都报纸上的天气几乎都是一成不变的“晴,摄氏38度,北风3-4级”。头版消息说,爱奥尼亚群岛海面发生里氏6.4级地震,北方萨索斯岛一农夫被四名歹徒绑架,塞萨洛尼基市一个中年男子在自家阳台上乘凉时遭到枪击。雅典却是风平浪静,气温居高不下,几天前在宪政广场游行示威的矿工已偃旗息鼓,股票指数一连十数天徘徊在2180点上下,连著名极左派恐怖组织“十一月十七日”也没有了动静。燥热的天气,沉闷的城市,令人心生出逃之意。   逃跑指南,就写在报纸最末版的右上角,列出了密密麻麻的地名和时间:帕罗斯号,开往帕罗斯、纳克索斯、桑托林,7:25启航。蓝星伊塔卡号,开往锡洛斯、提诺斯、米科诺斯、帕罗斯、纳克索斯,7:30启航。风马号,开往基忒罗斯、塞里佛斯、西弗诺斯、米诺斯……抓起这轮船时刻表,带上泳装、浴巾、防晒油,坐20分钟地铁到雅典西南郊的比雷埃夫斯港(在地铁上迅速决定,是去基克拉泽斯群岛还是斯波拉泽斯群岛或是克里特岛),出海去也———“爱琴海你好,首都再见”。   如果是在阳光猛烈的午后登船,立刻会有种宗教信仰似的东西把乘客分成对立的两派。一派以年轻人居多,二话不说便占领了露天甲板,铺开大浴巾,“唰唰唰”把身上衣物减少到最精简的程度。他们的信仰,名义上叫做阳光崇拜,实际上是身体崇拜。另一派则不信这一套,悠悠然踱进舱去,把阳光和海风关在外面。   坐夜船的也一样分为两个阵营。甲板一族在船头船尾展开大氅似的睡袋,蜷着身子睡在波浪之上、星空之下。一夜海风吹拂,星光照耀,天亮后,今天的视网膜上仍旧留着昨夜的星辰。   爱琴海的版图其实可以看作一张星云图。星罗棋布的岛屿,有大有小,有的热闹,有的寂寞,有的像耀眼的恒星,有的只是星系中的一粒微尘。一个岛是一颗星,一组群岛就构成一个星座。如此说来,从一个岛航行到另一个岛,也就像坐着宇航船在星际穿行了。   在岛屿间来来往往地旅行,有种说法叫做islandhopping。hop者,跳也。从A岛“跳”到B岛,再从B岛“跳”到C岛,等等,乐此不疲地把一座座岛屿逐一收集到自己的海图上。我相信善观星空者是有智慧的人,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说,一个阅尽千岛的旅行者,亦能从视野中渐次接近、退却的岛屿轮廓中悟出某种形而上学呢?   海岛列传   爱琴海里有这样一座小岛,草木不生,岩石裸露,没有一个居民,岛上所有的只是数不清的大理石雕像,它们是几千年前的艺术家的杰作,散落在整个岛上。雕像中有人像,也有动物和一些奇形怪状、叫不出名字的物件。白天,一船一船好奇的游客从邻近的岛屿过来,降落在这岛上,导游们各种语言的解说在风中飘荡。日落以前,这些船只便载着游客离去了,星月的寒光照拂着雪白大理石上的蜥蜴和虫鸟。   有这样一座岛,它是爱琴海里的一座大岛,古时候出过一位伟大的女诗人,她是一个爱女子的女子。因了这位传奇女子,数千年后,这个岛屿的名字变成了女同性爱的代名词,有关女诗人的爱情悲剧吸引了不少现代的女同性恋者前来朝圣。然而岛民却不以此为荣,岛上旅馆一度不准两个女人同居一室,男人则可以,那些被拒之门外的女同性恋者不得不在户外用松枝铺成的陋床上度夜。苦了女子,却方便了男子,于是,这个女同性爱的海岛又以多男同性恋者闻名。   有这样一座岛,它实际上是座海中火山,三千多年前曾有一次剧烈喷发,熔岩喷起又落下,堆积成一个新月状的半圆。岛上土壤质地极轻,有时外来游客看见岛民肩扛巨大石块,以为这岛上的人都力大无穷,颇为惊异。其实那石块换了任何人都扛得动。这个岛上有过一个很古老神秘的文明,考古发现许多人像,雕刻风格粗朴,“现代感”很强,人们看了都觉得像毕加索、布朗库西等人的一些作品,不?道是谁启发了谁,谁借鉴了谁。 桑托林岛上的白房子被作家帕特里克·怀特形容为“一串白色的脊椎骨”   有这样一座岛,岛上街道极窄,弯弯曲曲,仿佛迷宫一样,每一条街都像毗邻街道的复印件,所以外来的人没有不迷路的。岛上所有房子一律被粉刷成耀眼的白色,正午时候,阳光直射在白房子上,仿佛一个雪白的白日梦。直到太阳偏西,这个岛才从梦里醒来,商店重新开始营业,街上出现行人。到晚上八九点钟,白天的热气散去,岛上人都挤到了街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发生严重的交通阻塞。午夜前后,岛上真正开始热闹了,众多迪斯科舞厅向街上喷射出震耳欲聋的舞曲,像一种节奏强劲的脉搏,彻夜跳动不息,不知东方之既白。   风告诉我   爱琴海的个性,同地中海其他地方的水域略有不同。   法国罗讷河入海处附近海面以性格暴躁闻名,如果刮起西北风,远至西班牙沿海都要遭殃。另一片脾气同样恶劣的海域是意大利东面的亚得里亚海,那里的东北风猛烈时风速可达110节,简直快赶上大西洋飓风。亚得里亚海的狂风,我是领教过的,有一年深秋在意大利海港的里雅斯特,这东北城市的东北风厉害得真可以把人吹倒在大街上。   南意大利和希腊之间的爱奥尼亚海却是相当温和,尤其在夏季,这片大海简直就是一泓水波不兴的瓦尔登湖。我曾数次在夏季搭船往来于意大利和伯罗奔尼撒之间,经验告诉我,爱奥尼亚海上的航行完全可用歌德的两首诗的题目来概括:《海之宁静》,《幸福的航程》。两三千年前,古希腊人就是通过这片丝绒般安谧的大海航向意大利南部、西西里岛,建立起一个个“大希腊”(Magna Graecia)殖民城邦的。   整个夏季,爱琴海处于干爽的季风的拂照之下。通常在每天下午达到最大风速,傍晚时衰减。但偶尔也有例外,入夜后仍吹个不停。这来自北方的季风,前锋所及,能够越过克里特岛,向南抵达埃及亚历山大港。一夏的清风,消去了多少令人难耐的暑热!   雅典城里古罗马广场旁有座建于公元前二世纪的八角形大理石建筑,名为风神塔。八面外墙上刻着八位带翅膀的人格化的风神浮雕,都是男性形象,十分精巧有趣。站在风神塔下,顿时会感到八面来风。这八位神仙分别是:北风———夏季信风,手执一只大螺壳,凉风就透过这螺壳呼呼地吹送出来。   西北风,举着一只青铜大瓮,倾洒出来的竟是灼热的灰烬。   温柔的西风是个散花男神———他一贯显得那么有“文艺”味儿。   西南风,手握着船舵,说明是一种有利于航行的风向。   南风带来滔滔不绝的雨水,从他的大壶中倾泻而出。   东南风为一老者,紧裹斗篷,代表寒冷的天气。   东风是一个年轻小伙子,载着满满一衣兜的水果和谷物,是丰收的福星。   东北风,捎来的却是一脸盆冰雹……   爱琴海的夏天,干热无雨,阳光猛烈。午间阳光使人汗流浃背,怠惰不思劳作,昏昏欲睡。于是,夏天总是和午休联系在一起,一到太阳高照的中午,商铺店家便纷纷关门打烊,雷打不动地睡午觉。一睡就是四个小时。白昼被剜去这么一大块,对社会生活的影响可想而知。结果是任何社交活动不到八九点钟不可能开始,晚饭时间很少早于十点钟,娱乐生活则更是午夜以后的事了。 低垂的窗帘,嗡嗡转动的风扇,知了的叫声,狭窄寂静的街道,满世界炫目的阳光……这就是海岛的夏日午后。地中海沿岸各国语言民族不同,但夏季午休的习惯几乎没有区别。一旦夏天过去,午休也要停止。   雨水意味着夏季正式结束。九月份起,地中海沿岸降雨多了起来,长长的夏季就要过去了,令人怅然。九月里一个湿淋淋的雨天,我坐在威尼斯浮码头边一家咖啡馆里喝着热饮———冰咖啡已经不合时宜———听广播里唱着一支有关大海和夏天的老歌,Boysof Summer,打击乐的背景上竟然传来一声声海鸥的鸣叫!这歌声,让我惦记远在亚得里亚海另一头的希腊诸岛,想起那不知不觉中消磨掉的爱琴海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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